新生活就一定要丟棄老建筑?
周東飛:審美理念的粗鄙化,是權力因素之外,中國建筑的一個軟肋。我有一個朋友在大學教書,他說,學校最俏的就是土木工程系。別系學生畢業都愁找工作,而他們系無論怎樣都不愁沒活干。這是中國建筑的“大躍進”時代,人們根本就沒有心思去認真思考,哪種風格和樣式是最好的、最美的。其實我認為,即使挨罵的那些風格前衛的建筑,也不見得就是真正的壞建筑。我們說“反對求洋”,但“不求洋”的標準是什么?
鄧海建:中國還處在發展中階段,對國外建筑的新奇、對物質財富的向往、對新式生活的渴望,需要借助一定的形式表達出來。直到20世紀90年代前,多數中國人還是居住在由政府分配的簡陋的單位住房。老舊的房子住怕了,忽然進入“舞禁初開”的年代,有那么點兒“洋房崇拜”也沒什么奇怪的。
李妍:說到“求洋”,我倒想起中國建筑曾經還是世界三大建筑體系之一呢。但是現在,似乎正在被經濟、文化等各種力量裹挾進一個迷茫地帶,而所有城市幾乎不外是非洋不取、千城一面、高大全。你到一座城市,會發現這里和另一座城市沒什么區別,幾乎沒有“獨在異鄉為異客”的感覺。這真的很奇怪,中國拋棄了自己世界三大建筑體系之一的身份,轉身去求洋,卻漸漸失去了自我,忘記了自己的建筑究竟該修成什么樣子。
劉采萍:不管怎么求新、求洋,讓生活在其間的人,斷裂與傳統和文化的聯系,迷失于不熟悉的審美情趣,這似乎不是最好的設計。
鄧海建:如果為“千城一面”找找理由的話,我想可能還有兩個:一是自古以來,中西方對復制或者雷同這回事,理解就是迥異的。西方人可能認為這是想象力喪失的標志,而中國的歷史上,山寨有時就是“秀肌肉”的事情。譬如秦每征服一國,就在都城咸陽的渭水南岸仿造宮殿,稱“六國宮殿”。其二是我們法治的腳步比較慢,對知識產權及創新、創意的保護還比較缺乏,抄就抄了,雷同就雷同了,法不責眾。
李妍:中國建筑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接軌,這是建筑界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。
周東飛:我們其實可以回顧一下中國的傳統建筑:民族風格的精髓到底在哪里?去過故宮的人,有幾個會羨慕皇帝的居處?別的不說,通風采光恐怕都有很多瑕疵。
鄧海建:反對一味崇洋與反對一味復古,應該是一個硬幣的兩面。對當代建筑的不滿或者牢騷,也未必就是要回到故紙堆里去生活。問題是,現在的建筑,不是一個正態分布的格局,多是一種理念引導,要么順從官意,要么盲信市場,看不到有血有肉的精神與理念,看不到靈犀閃現的技巧與工藝……
劉采萍:在那些建筑上看到的,只有建筑的經濟屬性,而不是建筑與人的聯系。剛才東飛講到中國傳統建筑,我覺得,中國傳統建筑的精髓就是人居和諧,宜生宜長。著名的隨園,過去是一座廢園,袁枚買下它耐心經營,終成一代名園,即使現在看來,仍有很多讓人愛不忍離的美妙。當然,你可以說它沒有馬桶,沒有冷熱水管道,有很多不如現代建筑的方便之處。但這些可隨時代的進步而改善,是不是我們推倒隨園,再起一座設施完善的高層建筑,就是最好的方案呢?建筑界有個說法:好的建筑,是設計師留給世界的紀念碑;而壞的建筑,則是留給世界的恥辱柱。我們的問題在于“紀念碑太少,恥辱柱太多”。我想,紀念碑和恥辱柱的分界,就在于一代一代人,能否從建筑的功用和審美中,得到身心靈性的滋養。這絕不是一兩位領導喝彩,就能夠決定的事情。
如何遏制“拆哪兒”的沖動?
劉采萍:說了這么多中國當代建筑的毛病——— 又短命、又雷人、還時不時玩山寨,這讓我們不得不問:這些“病”,如何根治?我們要延長中國建筑的生命,又該如何對待它們的“老去”呢?
周東飛:治標的話,頒個建筑界的“金酸莓獎”吧。
劉采萍:光治標不管用。這次雖然院士們都坐不住了,集體嗆聲,但地方政府我行我素,“拆得野蠻,建得瘋狂”勢頭不減……
李妍:我看,土地財政、GDP政績考核的指揮棒不改變,這種大拆大建的風格就難改。
周東飛:官員以權力意志搞出的公用建筑,如果只是奇形怪狀,倒也不好追究。但是,如果是明顯的短命建筑、違規建筑,那就應當問責了。
鄧海建:這是綜合征,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是沒用的。《原始副本——— 當代中國的建筑模仿》一書作者比安卡·博斯克認為,“他們賣的不僅是山寨西方公寓,還有更美好生活的夢想……”我覺得要讓中國建筑真正高端、大氣、上檔次,功夫還在建筑之外吧。中國不缺少能工巧匠,也不缺少奇思妙想,缺少的是權力的規范,缺少的是對秩序與規則的敬畏和恪守。
周東飛:簡單說:權力入籠,才能轉型。
劉采萍:著名建筑學家、中科院院士齊康教授的建議是:城市的規劃者特別是領導,學一點建筑史,對城市的可持續發展更有利。三位覺得,讓領導學點建筑史,能改變目前的建筑亂象嗎?
周東飛:哈,那位仿造了天安門的鎮領導,一定是學了建筑史的。
鄧海建:我反而覺得這個是“速效救心丸”——— 且是中國式的——— 靠譜。雖然不治本,起碼眼下比較靠譜
李妍:嗯,不至于把城市的建筑造得天雷滾滾。
劉采萍:我覺得作用有限。建筑有病,領導學點建筑史;環境出了問題,領導學點環境科學;食品不安全了,領導再學點食品知識……領導也忒忙了。
鄧海建:法治的背面,總是“領導很忙”的節奏嘛。
周東飛:學點權力的謙抑吧,多問問智囊,問問市民。寄望于市長當建筑學大師,不如讓市長知道“自己是誰”。
李妍:要讓領導真的對城市建設有所敬畏,還是需要從制度上把好城市建筑的入口和出口:入口就是財政資金預算,民意程序;出口就是過程監督,事后問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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